三块广告牌

这个周末爹妈出门旅游去了。而我深知自己的尿性,如果没有人在旁边,不需要假装成一个能够正常function的人类,估计一整天就是不知道几时睡觉,不知道几时起来,也不知道能吃多少饭。于是干脆买个电影票,买都买了,钱都花了,总不能不去,还能督促自己爬起来吃个饭出个门。

结果电影开场没有几分钟我就惊了。Mildred去找广告商,镜头扫过Welby正在读的一本书,我就觉得封面眼熟,再一想,这不是奥康纳的A Good Man is Hard to Find吗????当时一个也称不上基友的人送的,关系复杂,而且我对那位总是有些称不上“记恨”这种程度但终究有些不爽的陈年宿怨,看了没几篇就扔下没有看了。但即使是我这样的金鱼脑袋,看完五分钟就能忘记看了点什么,过了这么多年,居然还记得第一个故事,记得那个老妇人在被杀之前,对杀她的凶手油然而生的怜悯和慈爱。仔细想想,还能想起一点前言,能想起另一个故事,一个沉到水里的小孩。看那本书的时候一直在想,怎么形容奥康纳的短篇给我的感觉,怎么形容那种近乎残酷的Moment of Grace。大概是闪电,黑沉沉的雨夜,所有的东西都浸透了水,让人喘不过气。你只能看到建筑物黑漆漆的轮廓,也许是一座教堂,石像鬼的嘴里吐出水来。这时候突然天空里一声炸雷,一道闪电,石像鬼的面孔有一瞬间被闪电照亮,你能看见它们狰狞的脸。奥康纳的南部给我留下的就是这样的印象。而三块广告牌,讲的也是同一个南部。

剧本写得真棒,小镇里就这么几个人,这么一些势力,相互之间来来回回谁都知道谁。小镇仿佛一个放大的家庭,所有的人都和所有的人有关,被人伤害,也伤害别人。看的时候一直回想起前几天刚看完的Long Day's Journey into Night,就像Tyrone一家一样,每个人都是加害者,每个人都是受害人,各自活在自己有时简单一点又有时艰难得透不过气的生活里。每次看这样的故事都觉得太厉害了,太人类了,太人性了,这种逃不开的网罗,保护一些人的时候势必伤害另一些,就连爱也不能救赎,甚至不能说爱能够让人感到宽慰。女儿向母亲发火,母亲诅咒女儿,儿子与母亲冷战,儿子拿刀抵着父亲的脖子。有意思的地方在于,这么多矛盾冲突和反差,很明显能让人感觉到这是一部构思精巧的戏剧,但是越是明白这种虚构,越是觉得入木三分,比现实更真实的另一种存在,每个人的生活都是这种存在投射在墙上的影子。

电影里有两个地方我特别喜欢,一个是Mildred在牙医拇指上钻了个洞,被带到警局里,警长和她争执到一半忽然一口血喷在她脸上。Willoughby的第一反应是I didn't mean to,而Mildred回答他:I know you didn't, baby. 也许这就是警长的Moment of Grace,他身上最好的那一部分的闪光,同时也是Mildred最好的部分。其实我看到后面觉得,每个人都在不断fuck up,做了很多糟糕的事,但是警长一死,反而整个成就了一种圣人的形象,略微有些微妙……但是这一段真是喜欢得要死……

另外一段,大概是电影中间,没有看表所以也不确定究竟是不是。Mildred在广告牌下遇见了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小鹿。她的独白在我看来简直是整个电影的注脚:上帝不存在了,这是不是就意味着我们再怎么相互伤害也不会怎么样?对我来说,这一句大概就是那一道闪电,就是Mildred的Moment of Grace,在那一刻,她看见了某种超越此世的东西。动物,尤其是突然出现的、不知来自何处的动物身上,总有一种非常神秘的力量,让人心脏狂跳,仿佛撞见燃烧的荆棘,而区别是,它们并不开口解释自己,因此凡人终究无法理解,没有人能确定那只是普通的巧合,或者隐藏着什么启示或意义。在神谕的静默里,人只能自己去阐释空白。这一幕给我的感觉,就好像弗兰肯斯坦最中心的故事里父亲的背叛,或者九故事里那句Dear God, life is hell. 以前老师讲美国人其实非常重视宗教,这一幕给我的感觉也是一样的,非常宗教……

此外我还特别喜欢电影的结尾,Dixon拼命抓下来的DNA,结果那个混账并不是真正的犯人。如果故事停留在真相大白,犯人就是他,就是警长预料到的在酒吧里吹嘘结果暴露自己这种结局,我会觉得是对观众的a pat on the head,好了好了,你们乖哦,给你们讲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。然而并不是,悬案还是悬案,Dixon和Mildred开车去找那个家伙,但是究竟会不会杀了他,他们自己也不知道。我真的很喜欢这部分,感觉非常诚实……没有人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,没有人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,Stuttering is the language of us fog people. 所有人都是雾中人,看不见前路和来处,脚下是湍急的河流,只能蹲下身子摸着石头过河,谁也不知道会在哪一步一脚踩空。

顺便一提,还有一个我非常喜欢的点是,虽然这部电影那么痛,大部分时候整个电影院还是在全场喷笑。这种感觉,就像是看Angels in America的时候,Harper对Joe说,Maybe I'll give a new meaning to pill-popping一样……大概因为最近看了一些美国戏剧,就觉得这个电影,从这些方面来看真的非常美国(。)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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